【all佛】杀佛 章九 (完结)
章九
张启山到陈皮府上的时候,陈皮正在凉亭里逗鸟。他大约是在上林寺地宫里受的伤没好全,脸色看着不好,眼下也是一大块乌青。
见张启山来,陈皮便笑:“前些日子我求你,现在倒换做你求我了。”
张启山在他旁边坐下,只说四爷真是好兴致。
陈皮笑:“你一个人去?”
张启山也笑:“大家都很忙,只有我一个人闲的骨头都痒了。”
陈皮调教着那只八哥喊了声“佛爷”,又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那只八哥倒是欢了起来,一叠声的佛爷叫个不停。
陈皮突然问:“你要是出不来,怎么办。”
张启山抬头看了看长沙城终于放晴的天色,只说:“出的来。”
陈皮又笑。
他说那地宫里没什么阴险毒辣的机关鬼物,只不过当中佛光大盛使人盲,佛号震天使人聋,佛钟撞壁,使人心肺肝胆具震裂。
好一出正大光明。
张启山说:“多谢。”
就在张启山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陈皮突然又叫住了他,他说我替你救长沙百姓,有没有什么报酬?
张启山眉心微皱,指尖点着桌子:“二爷三爷怎么就没四爷你这么多事?”
陈皮撇着嘴不太乐意:“佛爷你欠了二爷一场戏,又欠了三爷一场酒,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那好,四爷想我张某人欠你什么?”张启山无奈道。
陈皮笑着凑得近了些:“事成之后,你亲我一口。”
张启山转身就走。
陈皮在他身后放声大笑,又高声问他,说这长沙城里三十万条性命同你非亲非故,你为何偏要去担他们的生死?
张启山已经走远了。
陈皮的那只八哥还在一叠声的叫着佛爷佛爷,硬是让陈皮想起他无数次潜入张启山府邸时候总要路过的那尊大佛,高高在上,宝相庄严。
我佛慈悲。
次日夜。
长沙城中骤现火光。
长沙的大街小巷忽然响起铜锣之声,声声相叠,百姓纷纷从梦中惊醒,推门来看却是士兵在奔走呼号:“失火啦!失火啦!城中大火——”
烧的是长沙城里张启山张大佛爷的宅邸。
火光冲天,竟把半个夜空都照的亮堂。那座金身大佛高高耸立,周身浴火,远远看去好似诸天神佛都受了天谴,一时间乾坤颠倒,阴阳无界。
百姓匆匆收拾了细软冲出来,有些人只想着这火怕是烧不到家门口,只愣愣的站着,立时便有人冲上来推搡着他往城外跑,只道是,长沙大火——
有人细细看了,这些奔走呼号的,有张大佛爷的府兵,有红二爷的徒弟,有半截李的门生,有陈皮阿四的弟兄,还有解九爷的棋客。
又是诸位乡绅的家仆,乃至陆建勋的门客。
石田井生率着一队日本人在混乱之中逆着人流赶到张启山同他约定好的天心阁,他仰着头望上去,张启山正站在天心阁的最高层,手中握着一只木匣,一打开,金光四溢。
正是舍利子。
日本人的条件,用舍利子换齐铁嘴。
张启山觉得甚为好笑,他总想着长沙城终归是要化为焦土的,这土里长得尚且还一株都留不住,日本人却还在觊觎土下面的东西。
倒不如送他们一程,与这长沙同朽算了。
张启山站在高处,晚风里好似夹了刀子,刮过他的面颊,割伤他的颈脖,又刺穿他的心脏——
他觉得冷。
长沙城,他终究没有守住。
可惜连下数日的大雨,到了今夜,竟也不愿送上这长沙一程。
他想着,这长沙城便是要烧,头一个烧的,也得是他的宅子。也不枉他张启山被这些平头百姓,口口声声叫的这几年的佛爷。
他渡不了他们。
信错了人,托付错了城,说不定,还要枉送性命。
统统算在他张启山头上。
日本人冲上天心阁时,只见他们大费周章找寻的宝物正安稳的躺在桌子中央,张启山身姿瘦削而坚韧如竹,正踩着飞檐,一跃而下——
“有诈!”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
天心阁上半层直接被炸到了天上去,熊熊大火立时燃起,长沙城又添一处火光。
被张副官连拖带拽往外跑的齐铁嘴猛地停住,回身看向远处烧将起来的天心阁,颤着声音问张副官:“佛爷呢?”
张副官不说话。
“我问你佛爷呢?!”他猛地揪住张副官衣领,却被张副官直接反手摔倒在地上。
“佛爷为的是救你,你要是再不走,便是他白费了功夫!”
齐铁嘴被扯着一路奔跑,跌跌撞撞。
众人都在奔命。
长沙大火已成燎原之势,从张启山的府邸烧出来,从天心阁烧出来,城中所有消防器具早被顾佐鸣换成了火油,半点都没有挽回余地。
千年古城,一遭成空。
大火弥天起,硝烟滚滚上,夜空亮如白昼,烧灼似火烹油。
一尊大佛高伫城中,在大火之中分外显眼,周遭已如炼狱,金身却半分不动,好似神佛降世,又如其替这长沙百姓,一受天火之苦。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齐铁嘴随着张副官夹在人流之中一起奔到了城外高处,回头再看长沙城,双膝已软的只想跪地。他硬是拽停了张副官,咬着牙问他:“佛爷呢!”
忽然不远处一枚信号弹在半空炸开,张副官抬头一看,喜极而泣。
城外山上的一处院落,齐铁嘴进去的时候看见城内有名有姓的人物,都在这里了,为首一个顾佐鸣,正抽着烟,凝神看向远处的大火,陆建勋借着月光在看一封电报,不知说了些什么,以致他眉头紧锁。
再往里走,陈皮手上拎着只八哥,半似逗弄又半似抱怨:“我求他时总要我低声下气,偏偏到了他有求于我的时候,给我留个字条儿我就屁颠颠跑到天心阁下头等他——妈的,差点没炸死我。”
那八哥只说:“佛爷!佛爷!”
“你说他欠我的那个,什么时候能还哦……”
八哥道:“佛爷!佛爷!”
陈皮翻白眼:“教你什么你不会什么,偏就记住了这一句。”他看了一眼在一旁安静坐着的二月红:“若不是我托红二爷替你带你出来,看你此时还叫不叫的出来?”
半截李怀里抱着他儿子,身旁坐着他夫人,也都体面,低声说着些什么,齐铁嘴也听不见。
到了内屋,齐铁嘴终于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背对着他,衣衫半褪,正由着大夫给他上药,擦伤又或是灼烧的痕迹,一道错着一道,看着分外吓人。
那个人身上的旧伤疤未免太多了些,新新旧旧的叠着,看在齐铁嘴眼里头,都成了一个个他张启山破过的命,历过的劫。那只凶兽盘在他肩上,正张牙舞爪,半年前打在张启山右肩的子弹正正好洞穿了穷奇的腹,留下一道盘错的疤痕。
可凶兽毕竟是凶兽。
历万劫,尤不死不灭。
狗五爷正在张启山耳边絮絮说着些什么,解九爷在一旁安静的喝茶,是不是在张启山的伤口上瞄上两眼。
副官先齐铁嘴一步单膝跪地:“佛爷,在下幸不辱命。”
“好……”张启山转过身来:“去统计伤亡人数吧,记得给顾督军也报上一份。”
这时候齐铁嘴才发现张启山脸色苍白疲惫不堪,脸上好几处擦伤,眼睛上还蒙着一层黑布。
他像是突然被谁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突然间他双膝一软,终究颓然跪坐在了地上。
张启山听见动静,侧着耳朵听了听:“……齐八爷?”
齐铁嘴好不容易才站起来,一步步挪到张启山身边,伸了手要去触碰张启山脸上的黑布,结果被解九爷一巴掌打开了。
“佛……佛爷……你的眼睛……”
张启山倒是不在意,唇边弯出一抹笑:“受了点伤而已。”
一双眼睛,换一颗舍利子。
“会好吗?”
解九爷没个好气:“这要问大夫,你问他能问出个什么。”
张启山偏了偏脑袋:“会好的。”
齐铁嘴终究落下一滴泪来。
夜已过半,张副官匆匆进来,说是多亏佛爷安排缜密,长沙百姓三十万,五人伤于逃命途中,其余皆平安。
张启山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放松了紧绷的肩背。
他太累了。
此刻他尚能听见烈火烧灼时候的声音,噼噼啪啪,如纠缠的噩梦到了将醒时候,最后的束缚,又如为长沙城做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念的最后一句梵唱。
可惜他看不到。
若他能亲眼得见——
张启山生出了些许惧意,又被无力裹挟,最后连同这些时日的疲惫一同融到了他眼前无尽的黑暗里去,封堵了出口。
不只是可惜还是可恨又或是万幸,他张启山竟未能亲眼得见这一场大火,未能看见他曾豁出命去守的城最后的样子。
又像是讽刺了。
只不过这长沙城虽成焦土,但人还活着,再来年,又是春来草生。
总有春来草生之时的,只不过他等不到了。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是夜,张启山离开长沙,未曾回头。
1938年11月13日夜,史称文夕大火,烈火焚城。此事惨烈,南京速派专员运送物资进行赈灾,至11月底,长沙市内日用必需品基本满足供给、组设的盐米公卖处、银行设有兑换所,流畅金融、被阻隔的交通也逐渐开始恢复。
后有人在废墟里寻得一金灿灿的物件,送到识得的人手里头看,竟断出来是北魏太武年间的舍利子。
人说北魏太武帝灭佛,兵围上林寺,彼时方丈一人独守寺前,与官兵周旋。寺内僧人从地道逃出生天,方丈被困于大雄宝殿,眼睁睁看着官兵将上林寺付之一炬。
后人在废墟中,寻得这一颗舍利子。
长沙城内原本树大根深的九门,也因这一场大火彻底散了,世人难知这九门又到了何处做了什么营生,那个撑着长沙七年之久的张大佛爷,又去了何处。
百姓总归是挂念的。
有恩。
但最后,也只成了说书人口中的旧事,就在茶楼的巷口,醒木拍案之间,容世人再窥得当年长沙城中张大佛爷的半分容颜。
再后来传闻多了,又说那张启山本就不是凡间人的,专来这长沙城普度众生;又或是讲有人在杭州城里见过那一位,毕竟面容使人深刻,总不能轻易忘记,说他沿着西湖边上散步,怎看都似谪仙;又或是有人讲,这张启山因长沙大火对南京厌恶之至,后又成了哪一位手底下的将军,就不能轻易向人言语了。
或还有张府旧地的那一尊金佛,火愈烧这佛愈干净,如树生根立在此处,又有人借着这佛重建了庙宇,还能供人凭吊去也。
END
评论(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