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落白门

【all佛】见龙卸甲 章二

章二

 

平定安顺侯陈皮之乱,是长乐朝的最后一场战事,彼时张启山率军得胜回朝时史官匆匆落笔,三十余字述尽此役,却不想这成了张启山留在史书中的最后一道墨迹。

 

再后来史官大憾,翻出当年纸笔,却又不知如何添改,想来想去也只有帝位上坐着的人,比史书还要无情。

 

陈皮起兵时,已经是长乐六年的腊月了。

 

他得意洋洋的看着在平定安南后就辞官归隐的张启山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无由来的觉得这便是最大的欢喜,于是打马上前,两人之间也不过一柄匕首的距离,他笑嘻嘻问张启山:“佛爷,愿不愿再陪我喝一场酒?”

 

陈皮初遇张启山,比许多人都要早的多。

 

是在雁门关。

 

彼时的张启山丧父丧母,囿于军营之中好似困兽,恰巧碰上了个糊里糊涂做了奸细的陈皮,两个半大的小子一个凶一个狠,干起架来的时候都豁了命出去,最后陈皮一口咬上了张启山的肩,血从衣缝中渗出来,染了好大一块。

 

张启山手里的匕首正抵着陈皮的喉管,亮亮的刀锋蹭着皮肉,下一刻就要有鲜血喷溅而出。

 

张启山没下手。

 

陈皮松了口抬眼看他:“……你不杀我。”

 

张启山说我杀一个打架只会咬人的奶娃娃做什么。

 

“你他妈才奶娃娃!”陈皮一激动差点撞张启山的匕首上去,又被张启山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恨恨的一扭头,才发现张启山肩头上红的扎眼。

 

那时候陈皮只当张启山是个有点本事的兵蛋子,哪知道被拽到酒馆里听他几言几语的一绕,就把和蛮人那点破事统统抖了个干净,完了张启山还安慰他:“我知你不是奸细。”

 

陈皮喝着酒没喝呛着:“哦。你现在知道了。”

 

“蛮人不会找你这么笨的做奸细的。”

 

两个人差点又打起来。

 

少年郎嘛,浑身裹着刺儿,尤其是张启山陈皮这种满心淤苦没处撒的,碰上了不打个几架总不痛快。

 

可那时候陈皮的流氓本性就初见端倪了,吵吵着要给张启山包扎伤口,硬是扯了衣服露出那一道见血的牙印来,扯了自己的衣料就要往上裹。

 

张启山忍不住给他踹的远远的:“……你那衣服忒脏。”

 

陈皮发现自己给嫌弃了,低眉耷眼的,抽抽鼻子,说你爱要不要,爷不伺候了。

 

然而日后陈皮回想当年的时候,总觉得被自己这句话来来回回打了三百多次脸。

 

如今两军对垒,乌泱泱的兵马排在二位身后头,无数双眼盯着他二人,等着刀出鞘入肉的那一刻。

 

陈皮慢悠悠勒马回身,说众位将士,不打啦。

 

夜半三更,他二人在小酒馆里陈皮营帐里坐定时,张启山第一句话就是问他,为何要反。

 

陈皮笑眯眯看着他,他说我这一反能逼得你靖远侯能从临安那温柔乡里出来披挂上马,值啊。

 

张启山闭了闭眼睛,眉心两道痕:“你为何要反。”

 

陈皮心中一恨,猛一拍桌子怒道:“这话你怎么不问陈深?他杀我亲信夺我兵权软禁我于府内,明晃晃的刀子都要搁在我脖子上了,他又为何要逼着我反!”他忽然冷笑一声:“错了错了,他哪里逼的是我,他逼的是你啊张启山!”

 

张启山忽然笑了一下,轻飘又虚幻,好似镜中生花水里生月,抓不住握不牢。

 

他突然想起了他辞官在杭州呆的三个月,成天闲的没有事做,陪着狗五牵着狗绕着西子湖走了一圈又一圈,张旵卷着裤腿在荷塘里挖莲藕,红二爷唱完戏还总记得从张旵这里顺回去一截。

 

那个时候他几乎就要以为这便是余生了。

 

可陈深不放过他。

 

毕忠良恭恭敬敬的站在狗五的院子前头,他说安顺侯叛乱,请侯爷戡乱。

 

“我早卸了官职,连着侯爷的名头也一并不要了,满身伤病不复当年勇,不过乡野散人一个,哪里还能戡乱。”张启山拦了下握着拳头想上去揍人的张旵,示意狗五把那五十多条狗往门外一拦,头也不回的进了屋。

 

毕忠良就在门外高声问他,说靖远侯又是忍心看这天下大乱了?

 

张启山倏然回身笑不似笑,他说我本就是个乱臣。

 

陈深背着个手从狗五的屋子里出来:“靖远侯是不是个乱臣,这天下谁人能比朕要清楚?”一双眼又露出十二分的委屈不甘来:“启山,你辞官时说若是再有战事你便回来,终究要替我守个山河永安……怎么,不作数了?”

 

你看你看,如是兜兜转转。

 

齐铁嘴十几年前给张启山算过一卦,说此人命中带煞,留不住半分的太平长安。

 

杀伐的命格。

 

而今陈皮看着他,目光里生出些哀戚来,他问张启山说,你出征之前,有没有找齐老八给你算上一卦?

 

他见张启山不说话,又笑了声:“我造反之前,找了他。”他又问道:“当年齐老八给你和陈深算完那一卦之后,我就偷偷找过他。”

 

那还是前朝的事了。

 

齐铁嘴一路嚷嚷着说我听闻佛爷金屋藏娇,今日我老八定要看看是何方的美人,府兵也没正经拦他,由着他一路闯到了校场上,正遇上张启山和陈深二人各提一长棍在比试,齐铁嘴眼中一花心中大骇,面色变了三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当日他拉着二人硬是给算了一卦,算完脸色铁青,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张启山全然不放在心上,倒是陈深拉着齐铁嘴问个不停,最后齐铁嘴抖抖索索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字,陈深细细看来,是个“乱”字。

 

张启山目光冷然:“乱?什么乱?叛将?乱臣?”

 

齐铁嘴就差扑上来捂着张启山的嘴了,一叠声说着我的小祖宗哎什么话该说不该说你难道不比我清楚?说完喉咙上下滚了几回,一狠心点点头,却说是也不是。

 

他占出了个二龙降世来。

 

可他不敢说。

 

一山难容二虎,这世上又怎么能容得下两条真龙,二龙相争迟早要撕咬起来,弄的天不是天地不是地——大乱。

 

可这一卦到底还是让陈深听到了,是齐铁嘴出长沙王府给陈皮拉去喝酒,喝高了就什么都说出来了,可惜他没听到齐铁嘴给陈皮起的那一卦。

 

——陈深赢,你死。张启山赢,你活。

 

陈皮笑嘻嘻的看着张启山:“前些日子我找老八,他说我命数将尽,既然如此,就让我死在你手上,好不好?”

 

张启山如同十几年前的齐铁嘴一样,食指蘸了酒水,轻轻在木桌子上写下一个字来,他盯着那个字良久,突然说:“当年那一卦,倒像是你们都知道了。”

 

陈皮看着张启山那张在隐绰的灯火中显得格外不清晰的那张脸,抑不住大笑出声:“怎么?这九门连着毕忠良唐山海都心里头门清的事情,倒像是你还不知一样。”

 

张启山说多谢安顺侯告知了。

 

他十六岁那年提枪上马,如今三十二岁,恰恰好沙场狼烟覆了他半辈子,惹得他一身的血腥,一身的戾气,万幸生了个好皮囊,叫那些亮着刀刃带着尖刺的东西都给好好的藏进去了,旁人看来,才是个华贵无双的样子。

 

阎王殿前走过八百回的人,不信命的。

 

陈皮便笑,说我前些日子从一个小姑娘那里听来一句话,想来便是说你和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的,你要不要听听?

 

张启山撩了眼皮看他一眼:“闭嘴,喝酒。”

 

他二人喝到深夜。酒量都是一顶一的好,还越喝越清醒。

 

陈皮就在那种几乎要让他抓狂的清醒里头扯过张启山的手,往里面塞了把匕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我要是不反,怕是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

 

哪有死在你手上快活。

 

他低垂着眼看着自己胸口滚出的血珠子,总是想起他二人初遇时候他咬张启山的那一口,总觉得这是报应,又觉得他偏不爱这种两清的算法。

 

陈皮坐在地上,软软的靠着桌子腿,仰着头看张启山。

 

他说张启山啊我快要死了,死前唯有一愿,怕你不肯成全。

 

“你说。”

 

“我要你渡我。”

 

陈皮笑着听张启山说了句好,便伸手把人硬是拉到了自己怀里头,又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一把匕首,尖锐的刀锋就抵在张启山的胸口,问这算不算殉情啊?

 

张启山只说,你本不该反的。

 

这时候陈皮想起来了,他张启山蘸着酒水在桌上写下来的那个字,怎么都不像个“乱”字。

 

是“安。”

 

陈皮想笑,刀锋割破张启山的衣襟刺穿他的皮肉,手底下没留半分的劲。

 

他看着二人温热的血都流成了一处,突然问张启山,说我要是不反,你会不会在陈深面前保我一命?可他又连着叹气,说算了算了,我更怕见不着你。

 

那日陈皮听人说,绿水无情因风皱面,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他找出当年张启山送过他的一串佛珠子,好好的戴在了手腕上,摔了安顺侯的大印,反了。

 

而现在他伸手摸了摸手腕上的那串佛珠,迷蒙中看见张启山摇摇晃晃站起来,匕首被扔到地上发出很沉闷的一声响,血迹滴了一路——

 

给陈皮留了一个伶仃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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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зゝ∠)_啊我好喜欢四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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